第1559章 兩座劍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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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燭掩映,紅鸞帳裡。

一身大紅嫁衣的少女掀開蓋頭一角,露出一張雪膚桃腮芙蓉麵,蝶翼長睫下烏黑靈動的杏眼四處張望。

見四下無人,少女麵露喜色,扶著滿頭珠翠,躡手躡腳地從桌案上順走一盤粉嫩可愛的芙蓉雪兔糕,又急匆匆地坐回喜床上,捧著盤子吃起來。

她吃的有些急,一邊吃還一邊注意著門外的動靜,幾乎要噎住,忙不迭端來一盅茶灌下去,順了會兒氣才緩過來。

瞥見茶盅上的口脂,麵上又是一慌,忙溜到妝鏡前仔細檢查妝容,見鏡中人依舊唇紅齒白明豔動人,這才鬆了口氣,對著鏡子彎唇一笑,乖巧地坐回喜床,目光卻始終朝門口瞧著。

已經很晚了,喜宴應該快結束了,過不了多久,她的新婚夫君就要來挑開她的紅蓋頭,與她喝合巹酒,與她洞房花燭,與她……

想到這裡,池玉唇角忍不住翹起,臉頰泛起陣陣紅暈,滿臉嬌羞,眸子裡好似汪著一池盈盈春水,含情脈脈,澄澈動人。

她想,嫁於心上人的感覺就是這般美好了吧。

她終於擁有了這世間最好的男子。

她的夫君,是修仙界最負盛名的劍道馗首:謝從淵。

那樣神仙般驚才絕豔的人物,近三百年來修仙界再也冇出過第二個。

人人都道謝從淵清冷孤傲,遺世獨立,一心隻為修道,一柄太章劍斬儘世間妖魔,從不為任何人任何事垂首折腰。

卻隻有池玉見過,他為護她奮不顧身的樣子,他為她情傷落淚的樣子,他溫柔地在她耳邊說喜歡她的樣子。

那年梨花未雪,霧溪山白鶴鳴於九天,十丈飛瀑漾起奔湧不息的潮熱晚風,謝從淵一身霜青色道袍,立於風霧之間,一貫清冷疏離的淡漠雙眸裡,滿是濃鬱的深情和熱烈。

他說,她是他紅塵俗世裡唯一的牽念,是他此生摯愛,他願用生命守護她。

那一刻,十裡流雲飛紅瀑,百丈激流氤霞光,三千流水隨風逝,二十四時空流轉。

從此她便跌進一場綺麗的美夢裡,日日伴著他,日日生歡喜,直至今日,終於與他拜了堂成了親,隻待紅綃帳裡訴衷腸,再不羨鴛鴦。

窗外明月皎皎,清輝灑落在少女清麗的麵龐,她終是坐不住,推窗偷望。

迴廊和小院都靜悄悄的,池玉探著身子,腳都站得有些麻了,終於聽見一陣輕盈又熟悉的腳步聲,忙合了窗子,溜回喜床邊坐好,小心地理了理垂落的鬢髮,喜滋滋地拉下蓋頭,雙手緊緊交疊放在膝上,心頭怦怦直跳。

腳步聲一步一步逼近,池玉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急,雙手攥得更緊。

蓋頭下可見的一小片視線裡,一襲大紅色袍角穩穩立住。

“阿玉。”

頭頂傳來清冷又柔和的聲音。

池玉掌心都冒著汗,輕聲迴應,“從淵哥哥。”

無論多少次靠近他,池玉總是這般心緒難平,情難自已。

謝從淵在她身側坐下,大紅喜服摩擦出細碎的聲響。

要掀蓋頭了吧,她想。

她朝謝從淵微微側了側身,狠狠壓下心頭悸動,呼吸都似凝住。

眼前的昏暗緩緩褪去,一張舉世無雙的臉出現在眼前。

無論看多少次,這張臉都令她心底瘋狂尖叫。

謝從淵的皮膚極白,五官輪廓分明,眉長卻不張揚,目深邃卻並不淩厲,微微上挑的眼尾使這雙眼更添幾分溫柔的意味。

鴉羽長睫下的眸子似清泉流淌,粼粼有光,看向她的時候,總會斂去慣常的冷漠疏淡,漾出半糖半傷的細碎情濃,好似有千萬般相思愁緒欲說還休。

池玉沉醉在這樣纏綿的目光裡無法自拔。

這目光越靠越近,池玉慌張到了極致,臉頰的紅迅速蔓延到脖頸,睫毛忍不住輕顫,顫到最後不自覺地閉上了眼。

她感覺謝從淵攬住了她的肩。

要親吻她了嗎,她想。

她緊張萬分,口中忍不住呢喃了一句,“從淵哥哥,我……”

但下一秒,她的話卡在喉嚨裡。

胸口劇痛讓她遽然睜眼,她的麵上還帶著嬌羞的紅潮。

她冇有看見,在她睜眼的前一刻,謝從淵修長的手指蜷握成爪,掌心倏然凝起一隻小巧的青色光刃,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她的心臟。

鮮血嗆入咽喉,又從她言辭未儘的口中溢位,落在精緻的紅嫁衣上,像盛放的血色鳶尾。

好疼!!!

池玉幾乎是遲了幾息,才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痛吟,又帶出一大口鮮血。

冰冷的鋒刃彷彿化作無數細碎的鋼爪,順著經脈密密麻麻地橫衝直撞,直衝向她的四肢百骸,似要將她的魂魄都抽離。

“你……”

她痛得渾身顫抖神誌恍惚,雙目幾乎無法視物。

她感覺一隻手撫上她的臉頰,冰涼卻輕柔,替她擦去不知何時洶湧而出的淚。

為什麼!

她想要睜眼看他,質問他,卻怎麼也抬不起眼皮。

卻聽見他說:

“對不起……阿玉,我彆無他法。”

“以後……我會同你解釋。”

謝從淵眼中儘是痛色,手上卻冇有一絲遲疑。

流光湧動,氣浪翻滾,蜷握成爪的右手猛地向後一拽。

池玉忍不住撕心痛呼,吐出一大口鮮血。

一顆彈丸大小的珠子,從她的心口被拽出來,靈光流溢,金光閃閃,似蘊含著無窮無儘的力量。

那是她的仙靈珠,修仙之人的根基所在。

在這一拽之下,池玉神魂動盪,再也支撐不住,昏死過去,跌入黑沉的虛空。

……

……

像迷眼的霧障終於散去,又像溺水的人終於抓住一根浮木破水而出,池玉驚呼一聲坐起,捂著痛感猶在的胸口,僵著身子連呼好幾口氣,才解凍一般,眨了眨眼。

又癱倒。

這是池玉跌入幻境之後曆經的最後一個場景,像夢境一般,以為走完了一生,夢醒後卻發覺隻是浮生須臾。

她在這場夢境裡,補齊了自己一百多年以前的記憶。

天空忽然落起雪,數息之間,將一湖翠綠山色,染成鋪天蓋地的白。

冷風如惡獸的利爪尖牙,撕扯著遺落曠野的魂靈。

池玉一身鵝黃色素紗裙,直挺挺地躺在茫茫雪地裡,烏黑的眼珠子動也不動,任雪粒瘋狂地砸下來,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屍體。

忽然,曠野之上蕩來一個聲音——

“大婚夜被夫君挖去仙靈珠,一覺醒來記憶全無,夫妻變師徒,嘖,你可真夠慘的啊。”

一道紅色的影子從雪霧裡飛掠而來,落在池玉身側時,正好凝出修長挺拔的少年身段。

少年烏髮紅衣,戴著凶狠的鬼牙麵具,在池玉麵前半蹲下來,揉著不久前被眼前無知少女細心上過藥的手腕,語氣裡滿是看完一場好戲的饜足。

於誤入幻境的人而言,不過是旁觀一場令人唏噓的風月情事,而於池玉本人,卻是將這些愛恨情仇再曆一遭。

少年湊到池玉身側,狀似憐憫。

“我都不忍心殺你了。”

他支腿坐下,歪著頭,撐著下巴盯著池玉看。

好一會兒,似是終於下定決心捨棄一頓美餐一般,頗為惋惜道:“看在一開始你是想救我的份上,我放過你,你可不能再想著跟你那好師尊告我的狀了哦。”

“師尊”兩個字,少年拖了音,半遮的麵具下露出的唇角抿出向上的弧度。

見池玉仍舊毫無所動,少年有些悻悻,“他那麼討厭邪魔,要知道是我炸了他的兵器庫,會真的殺了我的。”

說著,少年伸手,像試探一個人是不是眼瞎一般,在池玉眼前晃了晃,晃飛了直往池玉眼中砸的冷硬雪粒。

“喂,你是死了瞎了啞了還是聾了?冇死冇瞎冇啞冇聾你倒是說句話啊!”

他越說越真切,竟帶了幾分委屈的意味。

“你心裡也清楚,我是莫名其妙被你拉入幻境的,我也不是故意要窺探你的記憶,你看,你長得這麼好看,心腸一定很好,方纔還救了我,肯定不會忍心看我死掉的吧。”

說完,還巴巴地看著池玉,彷彿自己的小命,真的掌握在這個受了情傷的小姑娘手中一樣。

“你走吧。”

池玉終於開口,嗓音有些沙啞,“這裡快塌了。”

少年一怔,抬頭望天。

灰白的天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昏暗,天邊甚至掛上了一輪殘缺不全的慘白孤月,漫天雪霧被狂風捲成無數巨型龍捲風柱,直衝雲霄。

遮天蔽日,卻又支離破碎。

少年驚歎,“天哪,心境裡的天氣都是隨境主的情緒變化的!你你你!”

少年說著又湊過來盯著池玉看,鬼牙麵具下靈動鋒銳的雙眸,露出看見獵物一般興奮嗜血的光芒,喜道:“想不到啊,你看著不聲不響的,脾氣卻大得很,是個修魔的好苗子啊!”

池玉在這時候坐起身,終於眨了眨眼,將視線落在少年戴著麵具的臉上,對上那雙鋒芒畢露的眼睛,卻毫無懼色,淡淡道:“作為交換,請替我保守秘密。”

少年當然知道池玉說的秘密是什麼,咧嘴一笑,“一言為定。”

旋即又笑嘻嘻逗她,“反正你也冇有仙靈珠,修仙是不成了,要不要考慮一下,跟我修魔啊?我們魔修可冇有那麼多彎彎繞繞。”

池玉轉頭,指著遠處的蒼茫白野,聲音冷的發沉,“出口在湖裡,你自己畫個傳送陣。”

“啊?”少年被無視得有些氣滯。

池玉轉過臉看著少年,忽然擠出一個森冷的笑,“我已感應到太章劍氣,你想跟我一同出去拜見師尊嗎?”

“告辭!”

少年拔腿就跑,跑遠了還不忘回頭補上一句,“好好活著喔!我會再來找你的!”

在他身後,黑壓壓的天幕崩裂出無數裂縫,成片成片垮塌,遠處山石陷落,湖海翻騰倒轉,狂風嗚咽低吼。

池玉在狂風裡呆坐著,半晌,終於開口,“好好活著麼……”

她淒然一笑,緩緩起身,立於風雪之中,攤開手掌。

掌心是一支垂花髮簪,像個縮小版的小燈籠,通體晶瑩,有淡紫色靈氣隱隱流動,呈現出深淺不一的夢幻色彩。

簪體微彎,簪頭形如鹿角,又如梨枝,枝丫上垂著一朵指節大小的花,形似八瓣曼陀羅,花瓣舒展,邊緣有狐狸耳朵狀勾起的小尖角,每一個小尖角上勾著一根細細的銀鏈,花蕊的位置墜著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閃著微弱的紅光。

光芒之下,那珠子正吸收著池玉掌心傷口滲出的血。

池玉感應到這小小燈簪的一些作用,應是個沉睡的靈器,無意間沾染上她的血被喚醒,便自以為報恩地送了她一場荒唐舊夢。

她原本的記憶,始於一百多年前。

這燈簪,便是那時,她跟著謝從淵在玉清山落腳時,掌管內務的玄華長老見她長髮未綰,一身素淨,作為見麵禮送給她的,因樣式實在精巧好看,她一直戴著,這麼多年來,竟不知還有這樣的功用。

一百多年前,謝從淵以師徒之名,攜她來到當時便已是修仙界第一大宗門的玉清山。

謝從淵是玉清山上一代劍尊淩微真人的弟子,早年淩微真人意外仙逝,他離開山門,在人間遊曆,因從未提及師門,久而久之就被世人當成了一名散修。

此次歸來,因本就是玉清山弟子,又早有盛名在外,修為高深,更有仙劍太章在手,數十年不到,便成為玉清宗史上最年輕的劍尊,而池玉則順理成章地,成了劍尊座下首徒。

那時候,池玉看著謝從淵從一介散修,到一宗劍尊,心裡是說不出的驕傲和自豪。

這一百多年的混沌時光,池玉過得無憂無慮,從未覺得世間有什麼事,是非怎樣就不可的,哪怕被宗門裡的人嘲笑是個不思進取的廢物,也從未放在心上。

玉清山上上下下滿是她嬉嬉鬨鬨的身影,她像個天真無邪的孩童,覓得山間一日三餐四友樂,便不知世上萬苦千愁百事悲。

連謝從淵帶她下山去人間遊曆,順便誅邪除魔的這一百多年,她都當做遊山玩水,隻顧著吃喝玩樂聽故事,從未想過去探尋她與這位清冷孤高的“師尊”之間的隱秘過往。

然而這一百多年的逍遙自在,都在燈簪覺醒的這一日戛然而止。

看著掌心的“罪魁禍首”,池玉終於放鬆緊咬的牙關,淚水便在這一刻奪眶而出。

但下一秒,她猛地握緊手掌,燈簪尖銳的枝枝叉叉深深刺入掌心,瞬間血流如注。

她恨聲道:“你讓我想起從前,我又如何能安寢於世!若你當真是靈器,就告訴我,該如何用你!蚍蜉該如何撼動大樹?螢火之光,又該如何與日月爭輝?”

轟隆隆!

十方蒼穹在這一瞬同時炸響雷鳴,天地顛倒碎裂,幻境在這一刻徹底崩塌,一切景象頃刻間化為齏粉,散入塵埃,隻剩無邊無際的黑暗。

池玉腳下一空,身體像無邊黑暗中的一點破碎星光,墜入不知何往的混沌虛無。

墜落。

無休無止的墜落。

連一絲風聲都冇有。

又是這種失重的無力感,池玉閉上眼,心中自嘲。

謝從淵的氣息一早就在附近,她不想從出口離開,或者說,或許她隻是想試試,作為境主,倘若她不主動從出口離開,結局會怎樣。

現在看來,大概是從高空墜落,不知跌向何處吧。

會摔死嗎。

忽然,她腰間一緊,竟被一個有力的臂膀攬入懷中,穩穩接住。

熟悉的氣息沁入鼻腔。

是那個人!

池玉心口猛地抽痛,彷彿那生剝她仙靈珠的氣刃重新在體內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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