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賺錢是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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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了下來,陰雲遮月,夜風徐徐,灰濛濛地隻勉強透出幾絲光暈。

奚家眾人幫著將宣昭明家人的屍首搬至一處,又在四周尋了不少枯枝落木堆積,最後將火摺子交到了宣昭明手中。

寇奚早早地被奚平勸進了馬車,隻能藉著車壁與簾布間的縫隙,隱晦而闇昧的窺望。

她看著宣昭明在屍堆前靜立了許久,久到寇奚都生了睏意,月亮又重新從烏雲背後探出頭來,才動作遲緩地燃了木堆。

火光漸灼,跳躍翻騰的炎焰映在宣昭明無波無瀾的眸底,似隱還現。一股難以言說的悲愴與痛苦自宣昭明的身體裡蔓延而出,將一整個瘦小人影包裹在無邊無際的絕望之中。

寇奚遙遙注視著,心底卻如一潭死水般毫無波動。

她實在無法與宣昭明感同身受。

如今,隻是剋製著不殺他,便已費去寇奚大半心神。至於那些因目睹至親慘死而湧出的激烈情緒,也早在一次次的失敗與往複中被消磨殆儘了。

寇奚撫上胸口,隔著一層淺淺的皮肉,她的心臟依舊跳動著,可惜卻已與鉛塊無異,既冷且硬,沉甸甸地墜在胸腔裡,拉扯著這具形如槁木的身體繼續前進。

遠處,火光漸湮。

宣昭明依舊沉默地跪在地上,額頭與灼燙的地麵相觸,遲遲不見起身。

這一幕實在刺眼,寇奚擰著眉彆過了臉,抬手便要將那點縫隙徹底遮去。無端由的,早前消散的那股異勁又突兀的湧現心頭。她不明所以地撫上胸口,還不及收回的視線帶著試探再度朝宣昭明望去。

這是……又在提醒她什麼?

翌日,馬車沿路而返。

帶著多出的宣昭明,和裝有其家人小捧骨灰的白瓷瓶。

途經山穀時,有雨忽至,淅淅瀝瀝的雨點打在車頂,順著簷角凝成一股細細的水線,又一滴一滴地往下墜,直至浸潤泥底。

雨下得不大,但一點點被淋成落湯雞的滋味也不好受。於是,寇奚趴在車沿邊上,看著奚平從袖中掏出一枚符籙拋至半空,又看著那枚符籙四散迸出些許微茫,將奚家一行完全罩於其中,再不受雨勢所擾。

是清徽宗的避水符。

這類符籙不具有攻擊性,在仙門百家中並不多受青睞,卻很方便凡世中於各地行走的客商與遊俠。又因畫製之法簡單,便連外門弟子也能輕易製作,是以多被清徽宗以極低廉的價格存於山下門鋪中售賣,也算是造福生民。

於此,清徽宗在凡世百姓口中的聲望極高,名聲亦佳。

寇奚身為碧穹劍派掌門之女,自然是見過也用過,但這並不是她對避水符有如此印象的最根本原因——

宣昭明曾以避水符入寒潭與水妖鬥法,誅殺害人妖物並聲名大振。她則在那一次的回溯中,在暗隨宣昭明入寒潭的過程裡,被人往符籙上動了手腳。一筆之差,避水符成了聚水符,她被無邊際的刺骨寒流圍裹,生生溺斃於百尺深潭之中。

十足的死相難看。

寇奚手上動作一撤,緩緩坐回車廂。她偏過頭,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向角落處蜷縮昏睡的那道人影。冇有旁人在側,她也再不必掩飾自己心底的殺意。

這人傷的時間極好,傷後昏迷的時間也極好,不必她絞儘腦汁再找由頭,奚家人自己便將人送上馬車了。

宣昭明的傷口應是疼得厲害,人雖昏昏沉沉地不見醒,痛苦的呼吸聲卻不斷在密閉的車廂內迴盪,尖銳而急促。好在還有細細密密的落雨聲為伴,將宣昭明發出的這點響動蓋去了大半。

寇奚的十根手指緊緊地絞在一起,手心也滲出了些許潮濕的汗意。她的麵色依舊平靜,眼底卻含著癲狂的快意,扭曲而猙獰。

終於,靜止的人影有了動作。

寇奚緩緩將自己挪到宣昭明身前,像是要將仇人的淒慘模樣刻進腦海般深深打量著,須臾抬手掐住那截脖頸。

去死罷。

寇奚兩手狠狠用勁,看著宣昭明的臉上一點點浮現出不正常的紅暈,身體也開始無意識地抽動起來,心中突然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愉悅。

這個人,就要死在她的手下了……

寇奚長久地保持著一個姿勢,指尖過分用力到已有些泛白,卻還嫌不夠般掐緊不放,而後變故突發——

她再不能更進一步了。

寇奚驚疑不定地鬆開手,頓了頓,又重新搭上宣昭明的脖子,用儘全力掐了下去。

結果卻與此前彆無二致。

不止是掐脖,寇奚還試過捂住宣昭明的嘴,又或是用馬車上尋來的尖銳物品刺穿宣昭明心臟……可不管是什麼方法,真到危及性命那一步,都會毫無例外的失敗。

她能讓宣昭明一時痛苦,卻冇辦法了結宣昭明的性命。

寇奚脫力般癱坐在車廂內,兩目茫然而失措。她顫抖地張開嘴,像是要發瘋一般嘶吼喊叫著,可最終也不過從喉間扯出幾聲聊勝於無的氣音。

明明給了她不斷重來的機會,卻殘忍地剝奪了她手刃仇人的可能。

予她回溯改命的,真的是天道麼?

天道……真的會憐憫蒼生麼?

寇奚第一次不確定起來。

她兩目通紅,卻仍惡狠狠地盯著虛空中的某處,咬著牙滿是不甘。

憑什麼?

憑什麼!

驀地,馬車外傳來奚平溫和的說話聲——

“……等雨停了,咱們就找個地方稍作歇腳,再給那小子換藥喂水,讓他清醒過來。孫小姐再忍忍。”

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寇奚也隨著這句話音再度被拉回人間。

眼底猩紅褪去,再拭掉眼尾殘留的些許濕意,寇奚終於恢複了鎮定。

“奚伯伯,他不吵的。”

脆亮的聲音自車廂內響起,說話者卻抬著一雙冷冽的眼,如同審視一件待價而沽的瓷器般,將宣昭明從頭到尾地打量了一通。

究竟是她不能殺死宣昭明,還是她不能在這種情況下殺死宣昭明?

若是前者,找機會換個人殺就是了。但若是後者……

寇奚沉了臉色。

她還得細細斟酌一下。

……

宣昭明醒來時,已近黃昏。

白日的雨下到現在依舊不見停息,但好在出了林穀,冇有山霧遮眼,又漸至錦州地界,奚家一眾便也放緩了速度,就近尋了處客棧落腳,一待雨止,二作休憩。

寇奚一時殺不得人,心中難免憋悶,索性借倦乏的由頭留在了客房,誰也不見,連飯菜也是奚平送上二樓的。至於宣昭明,昏沉轉醒後便一直默不作聲地發著呆。有人將他帶下馬車,他也不做掙紮地任其動作,有人遞上止痛丸藥,他便看也不看地吞水嚥下,茫茫然恍若釜底遊魂,苟延旦夕。

“……這藥用的及時,包紮的手法也是老練,小公子的傷口無有大礙,細細養著,勤加換藥便好。隻是積鬱傷身,小公子再悲痛也須振作起來,否則長此以往怕是要不好的。”

被找來看診的老醫師捋著花白的鬍子,搖頭歎息。

宣昭明起先冇有反應,直到被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才驟然回神。他抽回手,張了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半晌才道:“……多謝您關懷,我、我知道的。”

老醫師治了一輩子的病,如何聽不出宣昭明話中的勉強,當下有些欲言又止。宣昭明自然也心知肚明,便又扯了扯嘴角,撐持著擠了抹難看的笑,再次道:“好不容易撿回條命,我一定會好好珍惜的。”

這話不是假的,宣昭明是真的想好好活下去,隻是將將失去所有親人,要立時與常人般無異,實在是太過困難。

老醫師不知前因,說的話雖是好意,一片關懷也是發自本心,可對於如今的他而言,卻有些不適用了。

有奚家人將老醫師帶至一旁,低聲解釋了兩句,後者便也不再勸說,隻道:“我再為小公子開道安神舒緩的藥方,你們照著抓了藥,按日送服即可。”

此前替宣昭明處理過傷口的那人謝過,正要領人去寫藥方,回頭見宣昭明一臉的欲言又止,心中倒也猜出了幾分,撓著頭憨憨道:“你好好養傷,其他的都不必管!”

那群流寇不僅殺了人,還將宣昭明一家劫了個乾淨,自己的衣服早破了,現在穿的這身還是奚家人幫著找的,更彆提其他銀錢了。宣昭明有些不安的低下頭,兩隻手胡亂地攪在一起,隻小聲道:“謝、謝謝。”

那人笑著擺擺手,朝角落假寐不語的奚平告罪一聲,這才領著老醫師離開。

二樓客房裡,寇奚麵無表情地趴在桌子上,腦中思緒翻轉。既猶疑白日出現在宣昭明身上的那副怪象,又試圖從過往的數次回溯中尋一可試之法以求破局。

隻是還不等有個結果,便聽門外傳來幾聲“叩叩”之響。

有人在敲門。

寇奚掀了掀眼皮,卻並冇有在燭火映照下發現任何晃動的人影。她皺著眉起身,踏著不算愉快的步子,近前幾步開了門。

是宣昭明。

“……你怎麼上來了?”

寇奚甫一開口,便暗道了句糟糕。

這聲音過分冷淡,也實在不像這個歲數的小姑娘會說出來的話。

好在宣昭明的心思不在這上頭,甚至也冇有注意到寇奚說了什麼。他抿著嘴,快速看了眼寇奚,隔著一扇半開的門,就這樣跪在了女童身前,重重一叩首。

寇奚下意識想要退後,卻又硬逼著自己停在原地,趁著宣昭明還冇抬頭,一雙眼睛迅速朝左右掃了幾圈,果不其然在樓梯拐角的地方窺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奚平把人帶上來的。

寇奚思緒百轉,麵上卻裝出一副疑惑模樣,壓著聲音作茫然狀,開口道:“你……”

“多謝女公子的性命之恩,又將害我全家的惡徒斃了命……女公子慈悲心善,宣昭明銘記於心,來日必報!”

宣昭明直起身,眼中是全然的感激與信任。

分明是件極快意的事情,寇奚卻隻覺一股寒氣從背脊湧上,指尖冰冷而僵硬,心中更像是被千萬隻螞蟻噬咬般難受。

眼前的這個人,絲毫冇有意識到自己曾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而始作俑者正是他如今抱以感激的自己。

寇奚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厭惡的情緒,像是對宣昭明,又像是對她自己。

“不是我,是奚伯伯……”

她垂著眼瞼,也不看人,隻帶著幾分似有若無的倦怠輕聲道。

“這些都是孫小姐的希望,這小子既要報恩,自然得知道真正的恩人是誰。”

奚平倚在拐角處許久,一直冇有說話,直到聽出寇奚聲音裡的疲累,方從陰影處走出。

“藥已經熬好了,下去喝了罷。”

奚平看著宣昭明,淡淡道。

宣昭明聞言,撐著膝蓋從地上站起來,俯身再次謝過寇奚後,方纔下樓。

“孫小姐也早些休息。”

奚平又道。

語氣卻柔和了不少。

寇奚自然冇有異議,點著頭轉身便回了房間,在奚平的注視下將門合上。

喝藥麼?

她將手搭在門閂上,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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