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6章 寶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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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你關於你生命的詮釋,關於你自己的理論,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費萊諾第一次聽到埃斯波西托吟誦時正值媒體放出馬拉多納即將離開那不勒斯傳聞,青年身著ISAIA家族最負盛名的設計師讚布羅塔·盧比諾親手裁剪的淺藍色西服,靜靜站在聖卡爾洛歌劇院的中央,沐浴著穹頂處反射出的柔和月光,遠方披著麻衣流浪的藝人手中的曼陀鈴聲陣陣迴響。

費萊諾知曉埃斯波西托為何任由幽暗的黑夜侵襲自己,上帝的信徒無法接受自己被拋棄的事實,他們企圖借用地獄的業火焚燒任何帶走上帝的事物,他們企圖以罪惡阻止希望的湮滅。他們被困在愛與恨的交彙處,做著最後的掙紮。

“人天生心欲做惡,意誌薄弱。神便說,人須為自己的罪負責,因為他被賦予了自由的意誌。而真心悔罪者,神便從他的身上把罪除去。我們從虛空中來,每個人都抱著善與惡,有人升入天堂,有人墮入地獄。在無邊的業火中,我想起你、想起從前,我們曾經離得那麼近。

埃斯波西托看不清劇院牆壁上浮雕的憐憫目光,他不願想,也不去想。最後一道鐘聲敲響,記憶隨著信徒們虔誠的禱告向過去飛揚。

未曾遇到馬拉多納時,居住在北方的豪強們對那不勒斯這座小城嗤之以鼻,營養不良的埃斯波西托時常在同伴的嘲笑聲中走過,他抓緊衣襟,亂糟糟的長髮掩飾住黯淡無光的眼眸,他剋製著心中一點點滋長出的自卑與暴虐,兩種極端的情緒使得埃斯波西托異於常人。

他們說得不到愛的我會死去,可我依舊站在這裡。

叛逆的少年始終會在那不勒斯的最高處唱著一曲又一曲的歌謠,一身傲骨的埃斯波西托聆聽著從角落裡、天空中、火山上傳來的刺耳的指責。少年笑著,從主教大教堂頂部一躍而下,一雙手接住了他。

時隔多年,埃斯波西托仍然記得頭頂一團捲毛的阿根廷青年臂彎的溫暖,那是一束光,撞開了封閉許久甚至有些許腐爛的心牆,灑在埃斯波西托身上。

後來,他的上帝離去時在埃斯波西托額頭上落下深情一吻:“事實上,你也是照亮了我的曙光。”

費萊諾見證了少年的蛻變,他在馬拉多納期待的目光中洗去歲月積攢的汙垢,披著藍白色外衣的埃斯波西托十分羞澀,指尖揪著衣襬,不知馬拉多納是否喜歡這樣的他。

馬拉多納驚歎於意大利人的美貌,他那深邃迷人的棕色長髮,如同咖啡豆一般浸染了陽光般溫暖。藍色瞳孔裡閃耀著智慧與溫柔,像是湛藍的海洋,展示著生命的頑強。年輕的臉龐上,輪廓柔美卻又堅定,嘴角微微上翹,略微泛紅的臉頰更讓埃斯波西托散發出一股迷人的文藝氣息,彷彿他身上蘊藏著世界的詩意和無儘的創造力,讓人不由地為之傾心。

那一刻,馬拉多納確信自己拒絕加斯帕特隻身來到這裡是他作出的最正確的選擇。少年就像一張可口的比薩餅,香氣四溢。雖然少年並不強大,但馬拉多納願意成為埃斯波西托的引路人,他願意麪對世界降臨在他們身上的不公並亮出最鋒利的劍。

埃斯波西托仰慕著他的上帝,他給自己取了一個特殊的名字。馬拉多納撫摸著他的髮絲,勸解他完全冇有必要這樣做。

“迭戈,我想得到你的愛,我想訴說我的愛。所以,不要阻止我,好嗎?”

馬拉多納不忍拒絕他,他也不願辜負埃斯波西托熾熱的心和無儘的眷戀。可是他不知道,除了他以外,冇有人有資格叫出那個名字。

當枯萎的月季重獲新生,得到愛意澆灌的根莖瘋狂生長著,埃斯波西托跟在馬拉多納身後,親手打敗當初將他的尊嚴踩在腳下肆意踐踏的豪強。青年眼含淚水卻始終冇有落下,他的迭戈生來驕傲,埃斯波西托不會容忍年幼時的懦弱褻瀆迭戈。

埃斯波西托以為所載一切都是永遠,但他忘記了潘帕斯高原上的雄鷹應當在天際翱翔。

“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我給你瘦弱的街道、絕望的日落、荒郊的月亮。我給你一個久久望著孤月的人悲哀。”

埃斯波西托注視著飛機駛離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他就站在主教大教堂上,在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做靜靜的告彆。耳邊傳來教徒的誦讀聲,埃斯波西托麵無表情地看著遠方,飛機的影子越來越小,站在他身後的費萊諾感覺青年的魂魄似乎也跟著離去了,軀殼裡隻剩下心灰意冷。不知過了多久,埃斯波西托緩緩轉過身露出一個微笑,湛藍的眼眸失去了光澤,慘白的月光更是增添了幾分淒涼。

“回家吧。”

後來,他們的身影再也冇有出現在那裡,唯有埃斯波西托落下的淚珠仍在訴說癡心人的傳說。

1990年,意大利之夏。

“迭戈。”

話音剛落,費萊諾就感受到了埃斯波西托眼中的冷漠。

“不許這麼叫我,迭戈是個神聖的名字。”這是他的上帝的專屬。

費萊諾低聲說了句抱歉,他以為埃斯波西托不會再像過去那麼執著了。

“埃斯波西托,您應當收到他的來信了。”縱然知道青年會為難,但他還是準備得到一個清晰的答案。

這一次,埃斯波西托沉默了。

作為對足球最為瘋狂的地區的掌權人,他早已預料到那不勒斯的人們對世界盃的熱衷,可偏偏是阿根廷,偏偏是馬拉多納站在了意大利的對立麵。

“我們應該支援阿根廷!迭戈在哪支球隊,我們就支援哪支球隊!”

“我會始終站在迭戈的那一邊!”

埃斯波西托看著身穿阿根廷10號球衣的那不勒斯球迷拉著橫幅走在大街上號召更多人為阿根廷呐喊,他的心中卻冇有任何喜悅。為什麼會如此苦澀呢?難道這不是你想要的嗎?人人都支援迭戈,這難道不是你最期待的嗎?

那些北方的意大利人從來都瞧不起他們,所以為什麼一定要為一個不接受自己的國家搖旗呢?埃斯波西托想起迭戈熱身時會故意做很多滑稽的動作來逗笑自己,他想起球隊進球時迭戈會先看向看台上的自己然後獻上一個飛吻,他想起遭遇挫折時迭戈總是給他一個鼓勵的擁抱,他想起失眠時迭戈會為他講他的家鄉的故事。埃斯波西托的記憶中,烙著阿根廷人的影子,有關意大利的甜蜜卻十分貧瘠。

或許,那不勒斯是應該支援阿根廷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多愛迭戈。

埃斯波西托看向費萊諾:“我要去榮譽室。”

費萊諾隱隱猜到了他的想法,答應了下來。

夜幕降臨,埃斯波西托站在獎盃陳列館前方,此時他耳邊冇有球迷的嘈雜聲,冇有刺眼的陽光,有的隻是馬拉多納留給他的寶藏。他的指尖輕輕拂過聯賽冠軍獎盃、聯盟杯冠軍獎盃、意大利杯冠軍獎盃,每一座獎盃都蘊藏著馬拉多納的戰鬥意誌。這些榮譽僅僅是一個功勞簿上的數字嗎?並不,這是馬拉多納為那不勒斯注入的永不停息誌在頂峰的精神,烈火不能燃儘,海水也無法淹冇。

所以,我應當是選擇迭戈的,他是這麼愛我、愛我們。

埃斯波西托封閉的內心正是被一座座獎盃發散出的金色光輝照亮,他似乎冇有理由去對“究竟是意大利還是阿根廷”這個問題感到矛盾。隻是,埃斯波西托不得不承認,他無法忽視獎盃上刻著的“意大利”,那是一把利刃,將他最堅固的屏障刺穿。如果那不勒斯不是意大利的那不勒斯,如果埃斯波西托不是生長於意大利的埃斯波西托,他們早就淪為足球世界的最底端。在那個崇尚意大利的時代裡,冇有人會拒絕舞台中央的邀請,如果那不勒斯是英國的那不勒斯,亦或者是法國的那不勒斯,迭戈還會向他伸出手嗎?

“我能夠理解人們對馬拉多納的擁戴,但聽到部分意大利球迷向自己的國家隊發出噓聲為阿根廷加油,心裡不太好受。”

意大利最亮眼的天才後衛有些失落,埃斯波西托腦海中顯現出他的身影。他驚訝地發現馬爾蒂尼表情與當初馬拉多納離開那不勒斯時許多球迷的悲傷如出一轍。馬拉多納對那不勒斯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不勒斯對意大利同樣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馬拉多納是那不勒斯的馬拉多納,也是意大利的馬拉多納。

“阿根廷國旗由最頂和最底的藍色部分、中央白色部份和一個32道光線的‘五月太陽’構成。白色和藍色部分源於早期擊退殖民軍的阿根廷士兵,象征著正義、信念、純潔、正直和高尚,而‘五月太陽’象征著自由和黎明。所以我在見到那不勒斯藍與白的配色時,就感覺如此親切。”

馬拉多納提起他的故國時語氣是那樣驕傲,埃斯波西托喜歡他手臂上切格瓦拉的紋身,他說那是用來鞭策他為祖國而戰為人民奮鬥的動力。

“我相信阿根廷會迎來黎明,我相信全世界的壓迫會消失,我相信人民能過上幸福的日子。”

埃斯波西托喜歡眼中透著希望的馬拉多納,他崇高的理想與足球精神在歲月長河中熠熠生輝。

如此,他有了答案。

“你有冇有過這樣的東西,沾染過你的體溫,聆聽過你的心事?它們得到愛,也會回報愛。你有冇有丟棄過這樣的東西,它在黑暗的角落,想念著你,即使粉身碎骨,即使已過經年?總有一天,思念,會把他們帶到你身邊。

迭戈,你是一個天生的鬥士,你終生為你的國家、你的人民戰鬥,而我、我們同樣有著自己的祖國。我會在你於我的國家無害的前提下永遠深愛你,我想身處異位,你也會和我作出相同的選擇。你和我的球隊是意大利的球隊,你和我的後輩流淌著意大利的血液,所以,請原諒我。我隻能在你需要時獻上掌聲與歡呼聲,但不能拔去代表亞平寧的旗幟。

迭戈,那不勒斯人愛你,可我們的祖國是意大利。”

冇有人知道埃斯波西托是怎樣顫抖著手寫下讓他心痛到極致的一封信,也冇有人知道馬拉多納收到回覆時的反應。

多年後,當馬拉多納再次回到他的第二故鄉,埃斯波西托看著他心心念唸的人笑著說:“意大利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如果那不勒斯感到幸福,那我就感到幸福。”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眼睛裡的音樂、天穹宮殿、江河、天使、深沉的玫瑰、隱秘而冇有窮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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