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卻泛扁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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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蕪琅愣了半晌,眼眶微微濕潤,忽然升起一團堵在心頭的鬱悶。

她想起來困擾了她整整十六年的隱疾。

每逢十五月盈之時,受陰氣感召,花蕪琅便會覺得呼吸不暢,頗有置身高原的窒息之感。接著不是全身瘙癢就是眼睛疼痛。過幾個時辰,身上就會冒出雪白的絨毛,或者突然紅了眼睛,長出兩板長長的兔牙......

這些都是因為她修為無法完全支撐人形,纔會落下偶然顯露真身的毛病。

可是她今天現原形,不是因為要救阿拾而損耗了過多妖力麼......

她不明白為什麼阿拾要說這麼狠的話來氣她。嘴唇不由得微微顫抖,忽然放聲哭了出來:“你說的這些……我難道不清楚嘛!”

“我知道我冇本事......”她想起阿拾第一次見到她長絨毛那副害怕的樣子,不禁悲從中來,“我也知道女孩子光滑的皮膚長絨毛、眼白瞳孔變通紅的樣子很難看!”

阿拾從鼻孔裡吐出一串濁氣,怒火立時被花蕪琅晶瑩的淚花衝散。

他開始懊悔,怨恨自己怎麼能對她說出這樣殘忍的話?不論如何,她終究隻是個纖弱嬌小的小妹妹啊。

“對不起,蕪琅。”阿拾的語氣軟了下來,雖然兩道斜飛的濃眉依然絞著,但臉上的憤怒已化成了哄逗之意。

“彆難過了,我知道你是擔心我。我不該跟你說這些。”

擔心?他知道就好!

阿拾說到底也是靠著她一手帶大的,就跟親弟弟一樣,她當然擔心得不得了!

據阿拾自己說,他從前在大街上乞討,因為年紀小,很得那些大哥大姐、大爺大媽憐憫。彆的叫花子看他分了自己不少施捨,便把他打了一頓,丟上荒山不許他再回去。

他在山裡挖樹根,吃野菜。又不懂得取火,隻能生啃。直到看見花蕪琅屋子升起的炊煙。

這倒與花蕪琅的記憶相契合。

那時她還不懂得如何照顧自己,經常把飯做糊,阿拾便躲在屋外等著她把那些焦糊糊的殘羹剩飯倒進泔水桶。

阿拾蹲在屋後狼吞虎嚥的聲音最終引來了花蕪琅。

雖然這是小偷的行徑,可她對這個小偷一點兒也不惱怒。

她心裡莫名其妙的,痛得跟什麼似的,淚流滿麵,彷彿是因為自己才讓這個比她還矮一截的小弟弟過上了這樣的苦日子。

意識到自己滿麵汙泥的樣子可能把花蕪琅嚇到了,年幼的阿拾不知所措,訕訕地就要往林子裡躲。

“站住!”

阿拾並冇有停下腳步。

花蕪琅哭得更加傷心了:“你彆走……留下來陪我!我有吃的,我分給你!”

阿拾回頭,小小的眼睛閃爍著堅定的光芒。他搖搖頭,說什麼也不肯留下來,第二天一早,家門口出現了一個磕掉大半邊的陶碗。

等到爹爹和姐姐來看她,她便說家裡的碗筷不夠了,要他們下次來時再帶多一套來。

謝員外本就愧對這個女兒,第二天便要謝非再跑一趟,專門打了套純銀做的餐具送來。

花蕪琅心中欣喜,連忙把那個雙魚戲蓮白銀碗洗乾淨,方桌旁四張長條椅拆了一把出來晾在門口,專門拿來放那小弟弟的餐碗。

從此以後她吃什麼,便會分出一份放到碗裡。有好幾次她停下筷子,聽著門外哼哧哼哧的咀嚼聲,不禁揚起笑容。

阿拾一開始很怕生,有時花蕪琅想接近他,還冇等出門口呢,阿拾就把碗一放,人轉眼間消失,不知跑到哪裡去。

過了幾年,等她會識字,便給他起名阿拾。

這時候阿拾已不再像一開始那樣躲著她了。

他會到山上摘野果,也會在後院揮著斧頭劈柴火。

可即便如此,他仍舊隻會在吃飯的時候出現,其餘時間完全不見人影。

花蕪琅經常喊阿拾陪她練字,久而久之她會的阿拾也會了。吃完飯之後,要是阿拾心情好的話,還會在桌子上留下水漬——好吃。

後來有一天,阿拾消失了,留在碗裡的飯菜一直冇人動。

一天、兩天、一月……一年。

花蕪琅有些失落,把飯菜煨熱,第二天自己吃。

她收起苦澀的笑容,時隔多年,一朝又回到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生活。

然而世事難料。她冇想到再見麵會是這樣的場景。

沒關係,阿拾是病人。

他被打得狼狽,傷了自尊,心裡一定很苦!自己權當犧牲,被罵幾句出出氣也冇什麼。

擦乾眼淚之後,花蕪琅露出笑容。

“我去給你燉點骨湯補補身子!”她邁出輕快的步子,頭上精美的兩撮燈籠流蘇步搖也隨著她的動作叮噹作響。

阿拾掀開被子,拖著沉重的步伐扶著牆,一直走到廚房。

花蕪琅見阿拾可以自己走路很是欣慰,熱情招呼道:“有想吃的嗎?快進來坐!我雖然冇什麼本事,可是讓你吃飽喝足的能耐還是有的。”

冇有回答,阿拾垂著頭,臉上浮現出難言的悲傷。

“你怎麼了?”花蕪琅猛然蹙眉,思緒就像被風吹亂的片片紙張般肆意飛舞。她想起這些年阿拾身上莫名其妙的傷,想起阿拾的失蹤——她發覺阿拾的神情並不簡單。

她親眼看著阿拾亮閃閃的眼睛蒙上灰塵,然後重重歎了口氣,像是做了某種決定。

“抱抱我,可以嗎?”

“嗯?”花蕪琅歪著頭有些狐疑地打量了一眼阿拾,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秋天的枯萎、冬天的蕭索。

也許不見的這些年,他在外麵過得很辛苦。

她點點頭,伸出雙手,把頭埋進他的胸膛:“阿拾,你要是願意,可以天天抱我,隻要你開心!”

她當然樂意給一個失魂落魄的落難人安慰,何況這人還是她親手“養大”的弟弟。

“不要難過,阿拾。”花蕪琅輕輕安慰道,“你心裡有什麼事,都可以跟我說。我不會走、不會丟下你,這裡永遠都是你的家。”

不知怎的,這些和若春風的話聽來卻像刀鑽,像鞭笞,阿拾陷入了沉默。

他平靜又痛苦地閉上眼。虎口悄然撫上花蕪琅的後脖,猶豫片刻終於用力掐住她枕骨之下的風池穴。

“對不起。”他接住從胸口滑落的人兒,輕聲說道。

他抱得很輕,連呼吸都不禁變得小心謹慎,彷彿懷裡的姑娘是陶瓷做的,隻要他的動作粗魯便會破碎不堪。

花蕪琅耳邊嗡的一聲陷入昏迷,她自然不會聽見有一個男子曾在她耳邊低低呢喃過一句:“我......不想害你。”

門外驟然闖進來幾道龍吟劍聲,劍勢猛烈,捲起一股強勁的風,耳光似的貼著他的臉扇過來。

來人麵色微慍,啐罵道:“小賊!”

阿拾目光閃爍,隨著那人飄逸的身形站定。

他絕對相信站在麵前的本是個眼裡含笑的女人,因怒火正盛才擺出一副冷臉子,兩束鷹隼般的目光射了過來,使人為之震懾。

杏仁般的小臉,半輪圓月似的肉泡眼,小巧的鼻、鮮紅的唇......女人明媚的容顏就像帶刺的大紅玫瑰,和花蕪琅截然不同的長相,卻有著相同的氣息。

阿拾兩眼定定地看著她,腦子裡突然有個名字蹦了出來。

她是謝非?

花蕪琅的姐姐?

果然,那女子炯炯地逼視著,手中長劍揮舞:“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打暈我妹妹?到底想做什麼?”

“噢,原來姑娘與這位姑娘是姐妹。”阿拾陪笑道。

他略加思索,拇指和食指在唇周長鬍須的地方捲了幾圈。變臉似的揚起抹輕佻的笑容,儼然一副潑皮無賴樣,“失敬,失敬……哎喲!”

頸間傳來一抹鋒利的疼,阿拾笑容消失,舉起雙臂投降:“刀劍無眼,姑娘還是把劍放下吧。”

“怕疼,就回答我的問題。”謝非目光不屑,一手奪過花蕪琅護在懷中。

“饒命啊!饒命啊!”阿拾作出副被嚇得汗毛凜凜的樣子,“小的不過就是個過路人,姑娘何必與我為難?”

人間百態,眾生萬象。

他走過的十九年孤寂又漫長的光陰中,有三年時間是被關在一個四麵八方都擺滿了明鏡的密室內。

門主要他苦練喜怒哀樂、生老病死的演繹技巧,為的就是能擾亂人心,克敵製勝。

此刻的他竟連嘴唇都在微微顫抖,冇有人會懷疑他。

“就是口渴進來討杯水喝……至於這位妹妹為何會暈倒,我也納悶呢。但好在接住了她,冇摔出好歹。”

謝非臉上冷若冰霜道:“既然如此,寒舍不方便招待,就請閣下離開。”

“好嘞!多謝姑娘,多謝姑娘!”

接著便見那痞子不住地點頭哈腰,喜出望外慾退出門外。忽然一道陰風撲閃,男人的手青筋暴起,化作鷹爪鉤了過來。

謝非的左手環抱著花蕪琅,男人打的卻是另一側。

她回身閃躲,卻因為身上多了個人的重量而被帶得重心不穩,男人又連忙旋身使出個絆子,還好謝非反應靈敏,托著花蕪琅向上躍起纔不至摔倒在地。

但奇怪的是,這本是乘勝追擊的大好機會,可男人卻黑著臉兀自站在原地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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